又是一個深沈、幽涼的夜晚，但是她的心卻不再像昨夜那樣張皇無措。

簡略微動了動僵硬的身體，惹得周圍的樹葉發出“沙沙”的輕響，不過在這微風浮動的夜裏並不顯得突兀。

身後冰涼的懷抱立刻緊了緊，將她牢牢地固定在那個大理石般堅硬的胸膛和手臂環成的半圓之間。

簡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脊背挺得越發筆直。

雖然這個懷抱讓她感到很安全，但是……果然還是不怎麽習慣和異性挨得那麽近麽？

簡在心底暗嘆了一聲。

身後之人將她的舉動盡收眼底，金棕色的眼瞳中劃過一抹溫柔的笑意，有意無意地將環在少女腰間的手臂又收了一收。

此時他們兩人正接著夜色的掩護、深藏在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上，看不出卡萊爾一副生得文質彬彬的模樣，身手卻意外的矯健，輕輕松松就帶著她爬上了這棵具有一定高度的大樹中部。對此她感到有些詫異，不過也沒有多想。

透過樹葉間的縫隙，可以看到前方不遠處羅列著一排不是十分整齊的低矮的屋舍，朦朧的橘色光線通過門窗的縫隙灑落出來。屋舍前的空地上零零散散地待著幾個人，或靜或動。大概是因為地勢比較開闊的關系，那些人踱步、交談、以及門窗偶爾的開闔聲顯得格外響亮，仿佛近在耳邊。

——這是一個十分常見的村莊。

而對於簡來說，眼前這個村莊不只是常見那麽簡單，而是深邃入骨的熟悉。

沒錯，這正是她從小生活的地方。

就是這樣一塊狹小的、偏僻的甚至是落後的地方，讓她自有記憶起嘗遍了人情冷暖、苦痛、和絕望。

如果可以，她希望從今往後不再踏足這個地方。

但是今晚，她必須要來這裏見一個人。

“吱——嘎——”

老舊的木門被推開的聲音劃破夜色。

簡的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從剛才開始，她的眼睛就一直盯著一點——

那是一間在這個偏僻的村莊中都顯得分外寒磣的小屋，低矮、破舊、搖搖欲墜，令人十分懷疑它能不能撐過一場狂風暴雨。

那是她住了整整十三年的家。

而此刻，從那扇老舊的木門後走出來的婦人正是她的媽媽，她在這裏唯一割舍不下、卻不得不割舍的親人。

借著月光，婦人的模樣在視野中漸漸清晰——

打滿補丁的衣裳，凹陷的兩頰，一道又一道深刻的溝壑，摻了銀絲的長發，眼底疲憊深重的青色。

明明只有三十歲出頭，卻蒼老得仿佛四五十歲一般。

媽媽……

簡緊緊地捂住嘴巴，以防自己不自覺地喊出聲來，內心難以抑制地一遍又一遍叫著媽媽。

從小，她和亞力克就沒有見過爸爸，媽媽不願提，他們也就乖乖地不問。

她並不想念她的爸爸，因為從未得到過，也就無所謂失去的痛苦。但她有時會想，如果家裏有一個男主人在，他們的生活或許就不會過得這麽艱難了吧？

當然，她很清楚，歸根結底，造成他們困苦生活的主要原因還是在於她和亞力克與生俱來的所謂異能。

在她和亞力克年齡較小的時候，他們的這種異能還不是很明顯，村裏的人雖然偶有疑惑，但也只是疑惑而已。熱心的鄰裏有時會接濟他們一些食物和衣服，總的來說，日子過得不像後來那麽艱難。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同村的人隱約的疑惑漸漸變為懷疑……猜忌……冷漠……疏離……直到這個地方再也容不下他們的存在。

她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媽媽含著淚對她說：“簡，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帶著亞力克離開這裏，逃得越遠越好。”

“簡，到了外面，不要隨便和人接觸，你們的力量千萬不能再被別人發現知道嗎？”

她勸媽媽和他們一起離開，但是媽媽不願意。

她知道，這個地方給她和亞力克留下的大多是不好的記憶，但是媽媽不同。媽媽的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裏，在他們出生以前，媽媽也曾經過過很長一段幸福的日子。

這個地方，有媽媽所有的回憶，無論是美好的、還是悲傷的。

也許，這裏還有媽媽眷戀的東西。

他們走了以後，媽媽應該就會過得好一點了吧？

蒼老的婦人在村口停下腳步，怔怔地望著遠方，眼底流淌著濃濃的思念和慶幸。她的一雙兒女沒有被村裏人抓回來，他們終於可以在外面的世界展翅翺翔。

幹裂的唇動了動，似有微不可聞的呢喃消散在風中。

“請保佑他們……永遠不要回來……”

視線漸漸模糊，簡努力睜大眼睛，身體不自覺地向前傾，想要看得清楚一點……再清楚一點。

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見媽媽。

從此以後，就是永別。

有冰涼的液體溢出眼眶，輕輕地滴落在腰間的手臂上。那雙手臂微微一震，隨即將她抱得更緊，也更溫柔。

夜風微涼，婦人穿得單薄，只在外面待了一會兒便回去了。

簡的視線始終一瞬不瞬地落在婦人身上，直到那道熟悉的背影徹底沒入木門背後，再也看不見分毫。

晚風輕輕地吹著，帶動斑駁的樹影，徐徐搖曳。

她繼續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會兒，視野中，那間透出昏黃燈光的、熟悉的屋子越來越看不清晰，仿佛一個朦朧的、漸行漸遠的美夢。

卡萊爾靜靜地註視著懷中的少女，她的脊背僵直如石像，悲傷而倔強。這種悲傷不似滾滾而來的潮水，而是安靜如夜風，一絲一縷，細密而纏綿，深入骨髓。

他知道眼前這個少女一直是堅強而隱忍的，就連絕望的哭泣都可以做到無聲無息，她會獨自振作起來，如原野上的青草一般。

但是，他不想任她一個人。

“簡……”他俯身同那張淚痕未幹的側臉相貼，嗓音很輕，如一聲霧一般的嘆息，但那一字一句卻清晰地躍入她的耳中，“我會陪著你。”

他願意彌補她缺失的溫暖，分擔她的悲傷、她的喜悅、以及所有她願意與他分享的東西。

簡的身子微微一動，挺直的脊背放松下來，任由自己靠向那個冰冷卻堅實的胸膛。

“走吧。”半晌，她收拾好情緒，輕聲道。

***

簡陋的小屋內，蒼老的婦人似有所感地推開窗，朝林間的一棵高大的樹上望去，卻只看到一片晃動的枝葉，影影綽綽。

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放下窗，轉身回到桌旁，視線隨意地掃過凹凸不平的桌面，驀地頓住。

低低的抽氣聲在這間狹小的房間內響起，婦人反射性地捂住嘴，驚訝而又茫然地瞪視著桌上憑空多出來的那堆價值不菲的錢幣，怎麽也想不明白它們是如何出現的。

***

月光下的小路上，簡靜靜地站在路中央，看著金發的男子快步朝她走來。

“你去做了什麽？”她忍了忍，還是沒有忍住好奇心的誘惑。

剛才他只留下了一句“等我”，便迅速消失在了她的眼前。原以為要等上一段時間，沒想到不過幾分鐘的功夫，他就回來了。

這麽短的時間……能做什麽？

卡萊爾笑了笑，回答：“丟了樣東西，回去找了一下。”

“找到了嗎？”

“嗯。”他應道，上前一步和她並肩。

二人的身影在月光之下漸行漸遠……

***

睜開眼，一片白色的天花板映入眼簾，邊角處有些泛黑。

掌下是柔軟的被子，仿佛沒有重量似地蓋在身上。

簡恍惚了一瞬，有些不能適應這個陌生的環境。

昨晚，她和卡萊爾連夜離開了那個她從小長大的地方，一路向北，她的體力不是很好，因此走了一段時間後便再次趴上了卡萊爾寬闊堅實的後背。

記憶的最後是一片銀色的清輝，和那條長得看不到盡頭的小路。

而她現在所在的，應該是又一家旅館。

簡擁著被坐起身子，視線隨意地掃了一圈房間，最後落在床頭疊放整齊的她的外衣上。 她正要伸手去取，忽地想到了什麽，一把掀開被子，呆呆地瞪視著底下僅著白色睡衣的自己，兩片紅暈悄無聲息地爬上臉頰。

這這、是誰幫她換的衣服？

不會是……卡萊爾吧？！

臉上的熱氣越想越有升騰的趨勢，她幹脆把臉埋入被子裏，兩只手在被面上拽了拽，等到情緒徹底平緩後才探出頭來。

當然，她沒有發現，因為在被子裏悶了一段時間，她的臉比剛才還要紅……

穿好衣服，起身拉開窗簾，屋外並不像她所想象的那樣陽光明媚，而是被濃厚的雲層遮蔽了天空。

——這是一個多雲的日子。

下樓的時候，果然在靠墻的一張餐桌旁看到了卡萊爾。

“昨晚睡得好嗎，簡？”卡萊爾紳士地替她拉開椅子。

她點了點頭，繼而表情微頓，目光略為怪異地瞥了他一眼。

“怎麽了？”卡萊爾不解地問道。

“……沒什麽。”她努力維持臉上淡然的神情。

這頓飯嚴格來說其實應該算是午飯。

噴香四溢的烤肉配以濃郁的醬汁，幾種時鮮蔬菜組成的色拉，香濃的奶油蘑菇湯，烤得油光光的香腸，松軟的黃油面包，造型精致的玫瑰牛奶布丁……

單是這麽掃了一眼，她就已經覺得食指大動。

不過——她註意到，這些東西每樣都只有一人份，而且都放在她的面前，卡萊爾的面前只放著一小杯紅酒。

“你不吃嗎？”她詫異地問道。

“我剛才已經吃過了。”卡萊爾一面回答，一面自然地拿過她面前的那盤烤肉，熟練地切成小塊後再遞給她。

“……謝謝。”簡怔了一下，伸手接過那盤切好的烤肉。

卡萊爾沒有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用餐，而是端著酒杯，優雅而隨意地輕晃著裏面晶瑩剔透的深紅色液體，偶爾出神地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麽。

這令她感到松了一口氣，畢竟被一名異性盯著吃飯實在不是一件自在的事情。

一直到她用餐完畢，卡萊爾手上的那杯紅酒似乎仍是滿的。

起身離開餐桌的時候，她不小心將手帕掉到了地上，正要蹲下身子去撿時，視野中突然出現一雙白皙而清瘦的手，搶先一步幫她拾起了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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